在硅谷,人人都把“颠覆”这个词挂在嘴边,但有一样东西却一直固守过去,那就是各大科技公司的建筑。许多最具创新精神的公司都坐落在郊区那些死气沉沉、四四方方、充斥着玻璃幕墙的园区里:Google修缮了原Silicon Graphics公司作为办公楼;Facebook的总部则是一座始建于1960年代的实验室。这些办公室里面或许有先进的照明系统、最新型的健身设施,还有自助餐厅供应的“从农场直接到餐桌”健康美食,但外观看起来都是单调平庸的带状窗或者坚硬直角。这样的建筑风格可以来自美国任何地方的任何一个商务区,甚至过去50年里的任何一个时刻。
也因为这样,最近曝光的两套设计方案才会让人感到震撼:一套是建筑师Bjarke Ingels和Thomas Heatherwick为Google在加州山景城所设计的新园区;另一套则是建筑师Norman Foster爵士为 Apple 在加州库比蒂诺地区设计的新园区。这两个新园区和将要入驻其中的两个公司一样,所象征的都是未来,只是更像1960年代人们心目中的那种未来。
Apple 新建筑让人不禁联想起在上世纪60年代所设想过的太空殖民地
还在规划中的Apple园区有着4层环状结构,周围环绕着密林,从图片上看仿佛一艘外星人的太空飞船降落到地球上。而在Ingels和 Heatherwick给Google的设计中,曲面玻璃膜(也可以说是保护罩或者羊囊膜)把建筑罩在中央,庇护着整个园区——不只是房屋,还有自行车道和工作台——让加州充足的阳光倾泻而入。在鸟瞰效果图中,它们就像是一只还在孵化中的幼虫,蕴含着一个全新的或许是骇人的未来。
Google总部透视效果图,令人联想起曾经的现代主义乌托邦项目,比如建筑师Buckminster Fuller的网格状穹顶建筑
不过,像硅谷的其他地方一样,这种未来实际上根植于过去。它源自但又超越了一些失落的梦想:例如公社生活之梦,归隐田园的乌托邦之梦,或者是那些在第一代半导体日臻完善的岁月里,将北加州地域内随处可见的塑料球网状穹顶结构的建筑设计广为运用的梦。这正好契合明尼苏达州的沃克艺术中心 (Walker Art Center)最近举办的一场展览主题:“嬉皮士现代主义” (Hippie Modernism)。1960 年代的各种骚动酝酿出了许多令人惊叹的试验,他们不仅软化了现代主义建筑僵硬的棱角,还探索了全新的建筑形状和风格,以及工作和生活方式的全新理念。在反主流文化的世界里,浑圆柔软是好的,尖锐有棱角是坏的。这种理念也被吸纳到电影之中,在库布里克的电影《2011 太空漫游》里,旋转的环形空间站里柔软的塑料饰面,便是凭空出现并带来死亡的巨大黑色方碑的对立面——那块石碑几乎与建筑师 Mies van der Rohe 设计的西格拉姆大厦别无二致(Seagram Building,1958 年完工,大企业所钟爱的国际化现代主义建筑的典范)。如今,起伏有致的曲线重回我们的视线,化作坚不可摧的园区,以供那些谋划未来、占据世界主导地位、高喊“不作恶”(don't be evil)口号的科技企业栖身。
这听起来或许不太可能,但上世纪 60 年代的乌托邦运动和科技行业之间的确存在着密切联系。学术界就这一话题曾做过深入探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斯坦福大学教授 Fred Turner 在 2006 年的那本十分精彩的历史作品《从反主流文化到网络文化》(From Counterculture to Cyberculture)。该书聚焦于一位从 “快乐的恶作剧者”(Merry Prankster,美国上世纪60年代的嬉皮士组织)变成设计师的 Stewart Brand 的故事。他所建立的杂志《Whole Earth Catalog》从 1968 年到 1972 年期间都定期出刊,这本刊物一直致力于推广上世纪 60 年代的自治理想、DIY 设计理念以及深刻的生态思想。第一期的封面图就是一张地球的照片,这张从太空拍摄的完整星球照片恰如其分地体现了整体论的精神。Brand 还会在杂志里告诉读者在哪里可以找到建设新社会的工具,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新技术。从计算器到穆格合成器(Moog synthesizers),都将他和反主流文化与蓬勃发展的高科技产业联系在了一起。
“ 嬉皮士现代主义”诞生于反主流文化的 1960 年代,在这场运动中,有着坚硬棱角的庞大建筑被认为是极权主义的象征。Apple的环形新办公楼让人不禁联想起乔布斯对嬉皮士现代主义短暂代表—— 《Whole EarthCatalog》的痴迷(上图为1968 年首刊封面)
Google 还让人们想到由先锋设计团体 Ant Farm 在1970 年代打造的充气式空间
《Wired》杂志联合创办人 Kevin Kelly 也是《Whole Earth Catalog》编辑团队的一员,他认为这本杂志所秉承的分享产品与讯息的理念以及拼贴式设计风格,都在当时预示了博客的诞生。年轻时代的史蒂夫·乔布斯 (Steve Jobs)也是这本杂志的狂热粉丝之一。他在 2005 年斯坦福大学的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时就说过:“这本杂志最后一期的封底图是一张清晨乡村小路的照片,如果你喜欢冒险,你就知道那是你搭便车旅行时可能经过的那种道路。这张照片下边有这样一句话:‘保持饥饿,保持愚蠢(Stay Hungry, Stay Foolish)’。”后来,Brand 本人也称乔布斯为融合反主流文化和高科技的一个典范。
Google 的办公楼还会让人联想起1960年代时由Drop City等建筑团体打造的拱形建筑。
Brand 也很热衷反主流文化的设计观念,他认为这是一种构建新社会的工具。在 1971 年的一期杂志里,他就呼吁要创建一个“法外之地(Outlaw Area)”。这是一个远离文明的地方,人类社群可以重新被创造,我们对于人类能力的认知也可以被改变:“一切设计幻想在实现之前都只是闲谈而已,在这里扭曲现实让它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除了受自然环境的严格限制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局限。”
环形作为极具包容性的形状,是1960年代的未来主义者们最钟爱的意象
受到 Brand 观点影响的许多设计师们,在接下来的 10 年里创造出来的形态仿佛是对 Google 和 Apple 新园区的惊人预言。最重要的是,他们运用柔软灵活和有机的形式,认真落实了上面所说的“扭曲现实”这一理念。建筑设计师们开始着迷于看起来好像泡泡的家具和建筑。正如设计批评家 Alastair Gordon 在《SpacedOut: Radical Environments of the Psychedelic Sixties》书中提及的,泡泡不仅会散发出让嬉皮士感到愉悦的迷幻微光,它的透明质地和难以预测的变化看上去也更刺激和更人性化。在视觉方面富有才华的建筑师 Buckminster Fuller 的著名 “网格状穹顶”(就是巨型多用途的防护罩)设计灵感就主要源自泡泡的意象。与此同时,俄亥俄州 Antioch College 的学生还构想出“流动式/充气式校园”,它是一间大约 12 米高的聚氯乙烯罩下的户外教室。有一段时间,《Whole Earth Catalog》位于硅谷的临时办公室就罩着这样的泡泡。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它们的临时性:就像是把车库变成科技企业的办公室一样,泡泡状外罩意味着接受外面川流不息的社会并且以灵活的方式应对。这是在工作和生活中建立一种全新关系的尝试,最终将两者融合起来。
有趣的是,上面所说的这些未来社会计划不仅仅局限在地球范围内。1969年,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教授 Gerard O'Neill 及其学生就开始设想,如何在太空建立一个能容纳 100 万人的殖民地。在 O'Neill 的设想里,有两个同心圆柱体(又是圆形的)朝着相反的方向旋转之后可以产生重力,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人都能分到 5 英亩(约为 20234 平方米)土地。设计师 Don Norman 基于这一设想制作的效果图就和Google新园区的图片有着惊人的相似:充满令人眼花缭乱的绿色植物、丰沛的水源和散发着田园气息的房屋,看起来就像是用玻璃罩把加州的马林县(Marin County)罩了起来。
1969 年,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教授Gerard O'Neill 就梦想建造一个图中这样的环形太空殖民地
Apple 新建筑视觉效果图
这些不同的图像和试验激发了硅谷的想象力,正如一批批年轻的科技型企业家开始尝试将他们未经推敲的设想转变为截然不同的丰硕成果。而启迪这些嬉皮士现代主义者探索全新设计和生活方式的终究是所有人共同拥有的土地——地球。如今硅谷这些超凡的新园区代表了一种私有化集体生活的胜利,因为那些球形罩底下郁郁葱葱的自然只供少数人独享。Google 和 Apple 的新园区都不对公众开放,其设计方案也无法和上世纪60年代那些乌托邦主义者的设计一样进行大规模推广。在玻璃盒子建筑和城镇建设淹没了北加州的果园多年之后,这些科技企业开始向往天真无邪的伊甸园时光,用一句口号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仿佛触手可及”。但最开始的这些设想都是来源于想要简单生活的愿望,现在正在实现的这些却是用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钞票堆起来的。
Apple 新园区总共需要约50亿美元建设资金,这大概是史上最贵的办公楼了,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另外一种泡沫。